“配料只有生牛乳，46开头俄罗斯专属条形码，所见即所得，2包只要69.9元。”直播间里，蓝白色包装的“俄罗斯奶粉”摆满货架。
近日，林先生（化名）向红星新闻反映，他在抖音直播间看到一款名叫“俄罗斯My-My牛奶粉”的奶粉，两包只卖69.9元。收到品尝后，林先生发现奶粉毫无奶味，只有香精味，他怀疑这是不含奶的假奶粉。红星新闻从直播账号的橱窗中购买了一份“俄罗斯My-My牛奶粉”，尝了一口，香精味很浓。
2023年12月，红星新闻从3个电商平台购买了19款包装各异的“俄罗斯奶粉”，送往“老爸评测”实验室检测。检测结果表明，其中3款“奶粉”不含牛奶，另有3款“奶粉”蛋白质含量很低，远达不到奶粉的标准。也就是说，共有6款属于假奶粉。
有进口奶粉从业者告诉红星新闻，地下工厂用植脂末、香精伪造奶粉，冒充俄罗斯、新西兰等国家的奶粉，通过电商平台、直播带货低价出售，这在业内不是秘密。红星新闻从多地市场监督管理局获悉，近年来，市场监管部门注意到小作坊生产假冒“俄罗斯奶粉”的问题，已处理了一批人员。其中，河南通许县的涉案人员，于2024年1月24日被警方抓获。
购买19款“俄罗斯奶粉”
6款是假奶粉
在抖音平台，搜索“俄罗斯奶粉”可以找到多个“俄”字开头的账号正在带货。不同的直播间里，蓝白色包装的“俄罗斯My-My牛奶粉”频频现身，包装上方有一个白色的城堡简笔图案。
红星新闻看到，一个名为“俄罗斯进口奶粉”的账号多次直播带货这款奶粉。2023年11月20日至2023年12月17日开了30场直播，2023年12月20日到2024年1月25日开了40场直播，直播大多在上午六七点开始，一播就是8小时。其他直播间售卖的，还有“俄罗斯骆驼奶粉”“新西兰进口羊奶粉”等。
▲2023年12月7日带货直播间截屏
该账号发布的视频里，一名棕色头发、戴针织帽的女子，举着两包写有俄文的“花牛俄罗斯奶粉”带货，背后的欧式风格建筑隐约可见。伴着《喀秋莎》的背景音乐，女子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这么大一包奶粉，足足850克，买一袋，我再送你一袋。相信我这个俄罗斯人的，你就试一试。”
2023年12月，红星新闻从3个电商平台的不同店铺购买了18款“俄罗斯牛奶粉”和1款“俄罗斯骆驼奶粉”，委托“老爸评测”进行送检。
检测结果表明，有3款奶粉未检测出牛DNA，不含牛奶。2款“奶粉”虽然检测出牛DNA，但是蛋白质含量很低，分别为4.53%、1.87%，远达不到奶粉的标准。“骆驼奶粉”检测出牛DNA，未检测出骆驼DNA，且蛋白质含量仅为0.99%，疑似是用少量牛奶冒充的“骆驼奶”。
▲实验室检测结果
根据“老爸评测”官网介绍，评测自媒体“老爸评测”创立于2015年，其公司业务包括通过专业技术和仪器对消费品进行评测，并提供检测咨询。
“老爸评测”食品技术工程师陈女士告诉红星新闻，此次检测，实验室主要参考了3个指标：蛋白质、钙和牛源性成分。通常，人们喝奶粉的目的是摄入钙和蛋白质，而检测结果表明，蛋白质含量不达标的6款假奶粉，钙含量也非常低。对于蛋白质和钙含量异常低的产品，实验室进行了复测，最终确认其中3款奶粉无牛源性成分，未检出牛DNA，属于一滴奶都不含的假货。
陈女士介绍，通常全脂牛乳粉蛋白质含量不低于24%左右。根据《食品安全国家标准-乳粉（GB 19644-2010）》中的定义，“以生牛（羊）乳或其加工制品为主要原料，添加其他原料，添加或不添加食品添加剂和营养强化剂，经加工制成的乳固体含量不低于70%的粉状产品”就是“调制乳粉”，调制乳粉中蛋白质含量至少应达到16.5%。
假奶粉包装信息混乱
多个店铺已下架
根据检测结果，红星新闻从抖音商店“奶源小店”购买的“俄罗斯My-My牛奶粉”、淘宝店铺“俄罗斯Russia精选乳品店”购买的绿色袋装“俄罗斯KahecTBo奶粉”、拼多多店铺“老俄铺子（现已更名）”购买的袋装“俄罗斯阿尔泰牛奶粉”未检测出牛DNA，不含牛奶成分。发稿前，上述店铺均已下架了红星新闻购买过的奶粉。
红星新闻注意到，这3款不含牛奶的“奶粉”标签信息混乱，没有标注中方公司，难以溯源。
“俄罗斯My-My牛奶粉”中文标签显示，配料为“生牛乳烘干喷雾制作而成”，生产商是“俄罗斯乌拉尔斯克乳品厂”，地址为“车里宾斯克奥泽尔斯克市剧院街57号”。绿色袋装的“俄罗斯KahecTBo奶粉”和“俄罗斯阿尔泰牛奶粉”也标注了相同的生产商，地址为“车里宾斯克奥泽尔斯克市剧院街5号”。
然而，“俄罗斯乌拉尔斯克乳品厂”的网页上，没有上述3款奶粉。根据卫星地图，车里宾斯克奥泽尔斯克市剧院街5号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屋，且距离俄罗斯乌拉尔斯克乳品厂车程约有23公里。至于“车里宾斯克奥泽尔斯克市剧院街57号”，在地图上无法查询到。
物流信息显示，3款不含牛奶的“奶粉”：“俄罗斯My-My牛奶粉”从河南开封通许县发货；“俄罗斯KahecTBo奶粉”从河南郑州二七马寨镇发货，“俄罗斯阿尔泰牛奶粉”从河南驻马店发货。
售卖“俄罗斯My-My牛奶粉”的“奶源小店”由账号“俄罗斯进口奶粉精选（抖音号70047550149）”推荐。截至发稿前，该账号已清空商品橱窗。账号主页显示，该账号认证为“泉州苏杭商贸有限公司员工”。
天眼查显示，泉州苏杭商贸有限公司位于福建省泉州市，是一家从事批发业为主的企业，法定代表人为苏某，公司监事为颜某。
1月22日，红星新闻以合作者身份致电苏某。对方表示，其售卖的“俄罗斯奶粉”是从各种“店铺里找来的”“现在不好卖”，因为“竞争对手太多”。红星新闻以合作者身份致电颜某，当提及其售卖产品是否为假奶粉时，颜某表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任何问题你正常走（消费投诉）流程。”
红星新闻从拼多多“千羽城食品”购买的“白俄罗斯进口高钙全脂乳粉风味固体饮料”、从淘宝“严轩俄罗斯产品馆”购买的“老式奶粉黄袋全脂牛奶粉”虽然检测出牛DNA，但经检测其蛋白质含量很低，远达不到调制乳粉的标准，不能算作“牛奶粉”。其中，“老式奶粉黄袋全脂牛奶粉”包装上没有中文标签。
红星新闻从抖音商城店铺“泰仁昌商贸行”购买的“俄罗斯双峰骆驼奶粉”未检测出骆驼DNA，检测出牛DNA，且蛋白质含量低，疑似是用少量牛奶冒充的“骆驼奶”。
3款蛋白质含量很低的“奶粉”：“白俄罗斯进口高钙全脂乳粉风味固体饮料”发自河南新郑市；“老式奶粉黄袋全脂牛奶粉”发自黑龙江绥芬河市；“俄罗斯双峰骆驼奶粉”发自福建石狮市。截至发稿，红星新闻购买的“白俄罗斯进口高钙全脂乳粉风味固体饮料”和“俄罗斯双峰骆驼奶粉”已下架。
奶粉从业者：
伪劣产品“碰瓷”正品包装低价出售
裁判文书网检索信息显示，2017年至2023年间，与“俄罗斯奶粉”相关的民事案由裁判文书有44篇，多家网络店铺因其售卖的“俄罗斯奶粉”包装袋上没有中文标签、未向顾客出示进口报关单，被质疑为假冒产品等原因被告上法庭。
洛阳慧元乳业有限公司（下文简称慧元乳业）相关负责人冯先生、黑河市四兴经贸有限公司（下文简称四兴经贸）相关负责人于女士告诉红星新闻，由于一些小作坊用植脂末制售的假奶粉模仿了其公司产品的包装外观，不少消费者误以为市面上的多款假奶粉是这两家公司生产的，为此还曾收到过大量关于“假奶粉”的投诉。
冯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此次买到的蓝包装“俄罗斯My-My牛奶粉”和绿包装“俄罗斯KahecTBo奶粉”，分别仿冒了慧元乳业的《蓝牛奶粉》和《绿牛奶粉》包装外观。
冯先生称，2022年，慧元乳业注册登记了名为《蓝牛奶粉》的奶粉包装外观。包装主体颜色为深蓝色和白色。包装上方有慧元乳业“雄鹰吉象”的商标，包装中间是一头白色的奶牛，包装下方写有“My-My”字样。同期还设计了《绿牛奶粉》《花牛奶粉》等包装外观作品。
冯先生解释，“My”是“迷人慧元”拼音缩写。与那些不含奶的假冒产品不同，慧元乳业生产的“My-My”奶粉营养含量符合国家标准。
红星新闻根据冯先生的说法，在抖音商城另一家店铺购买“My-My”奶粉后发现，两款奶粉外包装明显不同。新买的奶粉包装侧面有中文内容，产品名称为“慧元蓝牛奶粉”，产品类别为“调制乳粉”，配料表有全脂奶粉（生牛乳）、乳清粉、碳酸钙。委托单位地址在西班牙王国，商务地址在俄罗斯联邦莫斯科市密克鲁哈马克拉街34号。品尝后，味道与“俄罗斯My-My牛奶粉”区别明显，有奶味。
冯先生说，慧元乳业早已注意到电商平台多个账号在带货售卖“俄罗斯My-My牛奶粉”，这些奶粉都是仿冒慧元乳业“蓝牛”的假奶粉。他们把慧元乳业“雄鹰吉象”商标换成白色城堡等图案。一些制售假奶粉的小作坊发货地在河南，同在河南的慧元乳业深受影响，令冯先生很头痛。
冯先生提到，慧元乳业还持有一款白色瓶身、蓝色瓶盖的奶粉罐外观专利，奶粉名为“慧元蓝胖子”。近年来，冯先生注意到有多个账号在直播间售卖的“新西兰进口羊奶粉”外观包装与“蓝胖子”雷同，甚至用“蓝胖子”命名账号。但这些直播间售卖的“奶粉”未获慧元乳业授权，产品也不是从慧元乳业进购的。
冯先生表示，这些人的做法损害了慧元乳业的信誉，也让真正的慧元乳业蓝胖子销量显著下跌。慧元乳业甚至还被买到假奶粉的消费者告上法庭，最终对方因无法证明买到的奶粉系慧元乳业生产而撤诉。
天眼查显示，洛阳慧元乳业有限公司成立于2006年，位于河南省洛阳市。2021年至2023年间，该公司注册了“慧元蓝胖子”“纯牛蓝胖子”“MiRenHy”等专利。
红星新闻购买了几款委托加工单位标明为洛阳慧元乳业的奶粉，经检测蛋白质含量达标。
黑龙江诺瓦经贸有限公司（下文简称诺瓦经贸）相关负责人于先生也向红星新闻表示，记者买到的所谓“俄罗斯阿尔泰牛奶粉”，抄袭了诺瓦经贸与四兴经贸合作经营的一款名为“莫夏牌草地牛高钙奶粉（进口奶源国内灌装）”的产品外观。“草地牛”和透明包装的“小白牛”系列奶粉，都属于公司的产品。
▲检测结果异常的6款“奶粉”。上排3款，左起分别仿冒了慧元蓝牛、慧元绿牛和四兴经贸“草地牛”；下排3款为蛋白质含量低的“固体饮料”
四兴经贸相关负责人于女士告诉红星新闻，近年来，有多家地下作坊用植脂末、香精等仿冒透明包装“小白牛”系列奶粉，在标签上打“四兴经贸”字样。四兴经贸多次收到来自消费者关于“假奶粉”的投诉，但这些“假奶粉”并非四兴经贸制售。
天眼查显示，黑河市四兴经贸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李明玉。该公司成立于2015年，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是一家从事批发业为主的企业。2022年至2023年，该公司申请注册了“小白牛”“彩虹牛”“草地牛”等商标，目前正在等待实质审查。
红星新闻此次购买的透明袋装“库伦纳达牌小白牛高钙奶粉”“莫夏牌彩虹牛高钙奶粉”，总代理商为诺瓦经贸，经检测蛋白质含量达标。
小作坊用植脂末、香精伪造奶粉
在电商、直播带货等平台销售
近两年，“俄罗斯奶粉”在国内市场销量增长显著。多名进口奶粉从业者告诉红星新闻，俄罗斯市场上有奶粉售卖，国内电商平台上出售的“俄罗斯奶粉”里，也有通过俄罗斯公司进购的奶粉。这些奶粉中，有很多并非婴幼儿配方奶粉，3岁或10岁以上人群方可饮用。
据介绍，小作坊用低成本植脂末、香精伪造奶粉，灌进写有外文的仿制包装里冒充“进口奶粉”，通过电商平台、“达人”直播带货低价出售，在业内已不是秘密。
多名从业者透露，据了解，这些小作坊在河南、安徽、黑龙江等地都有分布。他们把车库等改造成“生产车间”，有的藏在居民区，有的躲在闹市背后。“车间”地上、工作台上随处可见洒落的粉末，原料和包装盒放在一起，卫生状况堪忧。品质合格的奶粉产品缺乏价格优势，被淹没在“一滴奶都不含”的廉价假货中。
慧元乳业的冯先生告诉红星新闻，慧元乳业主要做奶粉加工，通过奶粉原料供货商，从世界各地采购质量达标的奶粉原料。冯先生说，慧元乳业一些印有外文包装的产品，定位在打开国外市场。因此慧元乳业在西班牙注册了分公司，在俄罗斯也有代理商。奶粉产品的营养含量应符合国标GB19644，包装上有可以打通的电话，能溯源。
诺瓦经贸的于先生介绍，2017年至2018年间，四兴经贸和诺瓦经贸陆续开始做“俄罗斯奶粉”贸易，先是在绥芬河口岸城市经营，后来逐渐打开了国内市场。
四兴经贸的于女士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曾碰到一个“客户”，一开始从四兴经贸进购奶粉销售，后来又模仿“小白牛”系列包装，盗用四兴经贸的进口手续，用植脂末等制售假冒奶粉，被四兴经贸起诉。据于女士了解，此类仿冒四兴经贸产品的公司至少有6~8家。“整个2023年，我们几乎都在处理假货问题。”于女士说。
于女士表示，四兴经贸向监管部门反映情况后，监管部门积极介入处理。但有一些小作坊被查封后，改换阵地继续生产。
诺瓦经贸的于先生说，近年来，他们注意到有小作坊参照“小白牛”系列包装，制售假冒奶粉。甚至曾有六安的小作坊经营者联系于先生，称希望“合作”，被于先生严词拒绝。于先生称，这些假冒产品危害食品安全，也影响诺瓦经贸的声誉。诺瓦经贸经营的袋装“小白牛”市场指导价是49.9元一包，再降价就会面临亏本，但假冒产品价格可以低至20元一包。
监管部门介入
记者投诉的涉案人员已有人被警方抓获
近年来，监管部门介入处理后，一些小作坊被关停，部分带货账号已停止直播。根据6款假奶粉的发货地址，红星新闻将了解到的情况，向多地市场监管局进行了投诉。
河南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近年来，市场监督管理局已注意到小作坊制售假奶粉的问题，始终高度重视，去年查处了一些相关人员。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网络商铺营业执照的登记地址与实际不符，且物流发货地可能并非“作坊”所在地。广大消费者如果发现买到假冒“进口奶粉”，可以拨打12315市场监督管理热线反馈线索，工作人员将及时跟进处理。
通许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向红星新闻反馈，经核查，记者所诉（假冒俄罗斯）奶粉的涉案人员已于2024年1月24日被警方抓获。
前文中，多家售卖假冒“俄罗斯奶粉”的商家，标榜“适合中老年群体饮用”。这些用植脂末伪造的“奶粉”，是否有可能对人体健康造成危害？
法院公开的判例显示，有地下工厂曾因用植脂末、麦芽糊精仿冒“俄罗斯My-My牛奶粉”和透明包装“俄罗斯奶粉”被查。
据人民法院报报道，2022年9月，徐某辉在未取得相关生产、经营许可的情况下，单独以及伙同徐某光，先后购买固体饮料（植脂末）、麦芽糊精、电子秤、包装机等原材料和生产加工设备，在租赁的厂房内将购买的上述原材料混合搅拌，灌装到印有“俄罗斯My-My牛奶粉”的蓝色包装袋（规格850g）和“俄罗斯老式奶粉”透明包装袋（规格500g）中，冒充进口奶粉，通过某网络平台进行销售。
案列显示，2023年2月案发，民警对查扣的“奶粉”抽样送检，经检测送检“奶粉”的蛋白质含量不符合食品安全国家标准的相关要求，属于不合格产品。2023年3月，徐某光投案，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法院审理后认为，被告人的行为已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判决作出后，徐某辉不服提起上诉，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后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该案由河南省睢县人民法院审结。
“老爸评测”食品技术工程师陈女士告诉红星新闻，糖和脂肪是构成植脂末的主要成分。加工工艺粗糙的植脂末，还会含有反式脂肪酸，长期摄入这些物质，会危害心脑血管健康。此外，如果“奶粉”没有在卫生状况达标的情况下生产、加工，里面的菌落总数可能会超标。对于体质偏弱，需要注意防范“三高（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的中老年群体而言，更加危险。
“我们喝奶的目的，是补充蛋白质和钙。从这个角度出发，无论是牛奶，还是羊奶、骆驼奶，其营养成分区别并不明显。只要选择喝普通的全脂奶粉或全脂牛奶，就已经足够。”陈女士说。